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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桑离当然不记得这些片断了,南杨也很模糊。所有关于这些事情的叙述,甚至那个被扔掉的小铝锅,其实都出自南杨妈妈的回忆。她是个小学语文老师,讲故事的本领很高超,声情并茂。桑离之所以相信这个故事的真实性,其实也不过是因为她记忆中的爷爷就是不怎么待见她,而她少女时代全部的伙伴,也只有一个南杨。

  南杨毫无疑问很重视这个妹妹。

  在桑离刚刚能走路的时候,爷爷生病了,肺癌。家里兵荒马乱,一直没有再婚的父亲头大如斗,每天奔走在家和医院之间,为老人家的久治不愈发愁、为医药费的滚雪球发愁。奶奶更不用说,本来身体就不好,现在已经透支到了高血压、冠心病一起出来为虎作伥的地步。在这样的背景下,桑离是个被忽视的小生命——后来,这个还不会说话的小女孩干脆被送到南杨家,每天晚上和南杨同一个被窝睡觉,而他居然还会给她唱儿歌!

  南杨妈妈也觉得很惊讶——在桑离出生前,南杨恨不得能上房揭瓦,可现在为了哄桑离睡觉,南杨居然肯老老实实八点上床。南杨妈妈当然无法理解南杨的心情:他一方面是在培育自己的贴身小跟班,而另一方面则是在心疼一个手小脚小的“洋娃娃”。但是不管怎么说,桑离第一声喊出来的不是“爸爸”,而是“呀呀”——仔细听,或许像是“杨杨”。

  桑离就这样在被忽视的境地里学会了走路,学会了说话。她第一次说“爷爷”的那天,天很冷,下了很大的雪,五站路外的人民医院病房里,爷爷永远闭上了眼。

  所以,从有记忆开始,桑离就只记得奶奶和爸爸的模样。

  奶奶是桑离生命中的第一个神明。

  她是个心眼很好、很善良的老太太,一辈子做了很多好事,比如给别人做媒,或者在有人家吃不上饭的时候送一小袋米。她坚信善有善报,所以完全不相信老桑家就这样“绝后”了。她甚至很多次动员过自己的儿子另娶,再生个孩子,她坚信那一定是个男孩!所以,她看桑离的眼神就像看一个过客,最多不过像是亲戚家的孩子。她不打桑离,不过待她也不热络,到时间了就喂米汤,有牙之后就定期喂饭。小孩子大约都在初学吃饭时不太乖,她也不急,看桑离不肯乖乖吃饭就把碗放下,起身去做别的活,直到桑离饿了哭,她再继续喂。

  所以小时候的桑离就一直很乖——奶奶说“吃胡萝卜会变聪明”,她就像吃药一样吃最讨厌的胡萝卜;奶奶说“吃鸭血会补血,脸蛋红扑扑”,她就闭着眼睛吃脆生生却很吓人的菠菜炒鸭血;奶奶说“不要放鞭炮,会炸断手炸瞎眼”,她就真的躲得远远的,并在此后的二十几年里始终害怕鞭炮这种东西……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认为:凡是奶奶说的就一定是对的。

  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敬畏——直到后来长大了,敏感的桑离才知道,那不是撒娇的依赖、不是甜腻的眷念,而只是一种顺理成章、习惯成自然的敬畏。

  尤其是奶奶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,彻底摧毁了桑离孩童时代的自尊。因为那天,在泛着浓重来苏水味道的急救室里,奶奶用最后一丝力气对桑离的爸爸说:“再找个吧,生个男孩,别绝了后……小菲用命给你换了个机会呢。”

  那年桑离五岁,上幼儿园大班,再有一年多就会成为一个光荣的小学生。都说女孩子早熟,她虽然不懂为什么说妈妈的命给爸爸换了个机会,可还是清楚懂得了奶奶、爷爷,包括所有人的心愿——他们想要个弟弟,无论她多么恐惧,他们还是想要给她一个弟弟。

  而她,什么都改变不了,什么都无法支配。

  桑离的爸爸桑悦城是那种沉默的男人。

  他不怎么说话,也不怎么笑,常常皱着眉头,好像总有什么解不开的难题。他和妻子是中学同学,说不上如胶似漆,可是在妻子死后他也并没有多么强烈的再婚愿望。他总是盯着桑离看,看她在院子里挖泥土、在水桶中舀水玩,有时候教她走几步路,有时候简单说几句话。他甚至从来没有像别人家的爸爸那样迫不及待地教女儿说“爸爸”,他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只迷路而又陌生的小动物。

  所以,桑离依赖南杨,倒不如说她是从南杨那里,下意识地寻找自己缺失的父爱。

  彼时南杨已经读小学三年级,在妈妈的教导下还会背不少“日照香炉生紫烟,遥看瀑布挂前川”之类的唐诗。小男孩的天性已经被热闹的校园生活充分发掘出来,基本属于“敢上九天揽月,敢下五洋捉鳖”的敢死队分子。不仅用一条椅子腿把班里欺负女生的男生揍掉了一颗门牙,还往骂自己的老师家玻璃上扔过砖头。妈妈的话基本不听,爸爸的“竹板炖肉”也没起什么作用。但奇怪的是,只要事情和桑离有关,就很有商量的余地。

  比如那年夏天,九岁的男孩子总喜欢在外面疯,有时候疯得不回家。南杨妈妈急得到处找,终于在天黑之前等到了拎一只鞋、湿淋淋往家走的南杨。

  南杨妈妈气坏了,远远瞅着走过来的儿子,恨不得把手里的锅铲子劈头盖脸扔过去。南杨大概也知道不好,低眉顺眼地灰溜溜往家走,路过妈妈身边的时候几乎像装了发动机一样撒腿就往里屋跑。

  “站住!”南杨妈妈拉长了脸大喝一声。

  南杨老老实实地停住了。

  “去哪了?”

  “去……游泳了。”南杨的声音一听就是很心虚。

  “放学不回家,去游泳?!”妈妈的声音眼见着就吊高了起来。

  “大家都去……”南杨畏畏缩缩地抬头看看妈妈,“我不去,会被笑话!”

  “鞋呢?”妈妈气得快冒烟了。

  “三班的刘杰太坏,上岸的时候推我一把,我绊一脚,鞋掉河里了。”南杨低头伏法。

  南杨妈终于忍不住,锅铲子劈头盖脸往儿子背上敲。南杨一看不好,撒腿就在院子里转着圈逃命,南杨妈妈跟在后面追,偶尔一铲子擦边蹭过去,就听见南杨一声声虚张声势的惨叫。稍不留神就踩翻院子里的盆盆罐罐,一时间院子里鸡飞狗跳。

  南杨妈妈一边打一边骂:“你不好好学习,就知道玩!你就想着自己,怎么不想想别人?明明说好了去接小离的,你怎么能忘得这么快?小离才五岁,她认识回家的路吗?平时看你拿小离当个宝,到了自己要玩的时候还不是把她给忘脑袋后面去了!她一个人在幼儿园门口蹲着等你等到差点中暑了你知不知道?”

  “轰”地一声,南杨的脑袋里炸开一大朵蘑菇云——小离?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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