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虚阁网 > 高阳 > 苏州格格 | 上页 下页 |
| 四一 |
|
|
|
原来现行的盐制,名为“纲法”,是明朝万历末年,“两淮盐法疏理道”袁世振,仿唐朝善于理财的刘晏的遗意所创行。“纲”有归总之意,寓税于价,所以卖出盐引,亦就是收到了盐税;换句话说,盐引等于完税凭单,但有指定的销售地区,所以盐引亦如路引,盐一离引,即不能行销。其时积引甚多,亦就是盐产滞销,于是袁世振将每年应销的盐,编为十本“纲册”,九本销现引,一本销积引。但盐不能多吃,每年销数有定量,亦就是售出的盐引有一定的数量,名为“额引”,现引已足,积引如何销法?因而袁世振又创行“减斤加价”之法,每引的盐量减少,而价格反而上涨,这一来在纲册上有名字,亦就是登记有案的专卖商,里外发烧,双重吃亏,为了弥补起见,许其永占引岸,亦称“引窝”,一次吃亏,世世承业,实在是大占便宜,所以纲法初行时,认引的极其踊跃。 到了清朝,盐制未改,不过前朝的纲册,当然作废了,重新招商认引,占到引窝的,称为“业商”,可以将盐引,亦称“窝单”出租,租金论引计算,名为“窝本”。两淮的额引约共一百六十万引,每引抽窝本一两,就是一百六十万两,归有“窝家”的十几家业商所得。每纲如此,即是年年如此,假定某一业商有十万引的窝单,则子子孙孙每年都可不劳而获十万银子,所谓“凭一纸虚根,先正课而享巨利”,即此之谓。 “原来如此!”宝兴扳着手指算,“一年十万,十年就是一百万;三十年为一世,坐享巨利三百万,积三世下来,家资上千万了!这么多钱,怎么个用法呢?” “无非穷奢极侈四字。”金县令答说,“此风是康熙年间安麓村兴起来的,此人——” 此人单名岐,字麓村,别号松泉老人,原是朝鲜人,不知以何因缘,入于康熙朝权相明珠门下,相传他领了明府的本钱,在扬州经营盐业,由于明珠的势力,所以他的行盐,无往不利,不数年便致巨富。精于鉴赏,收藏极富,著有一部《墨缘汇观录》,所著录的古人名迹,大多为他的家藏。不幸雍正之初,卷入隆科多、年羹尧“谋反大逆”案的漩涡中,因而抄家,数十年辛苦搜求的希世奇珍,大多归入内府了。 “安麓村行盐致富,自是事实,不过他的起家实由于手里有窝单之故……” 原来清沿明制,纲盐额引,俱照万历年间“会计录”的原额,天启、崇祯以后的各项加派,一律蠲免,所以认窝的争先恐后;及至三藩之乱,一方面烽火处处,商旅裹足,盐无行销之地;另一方面,又以军饷所需不断加价,于是盐商大困,尤以两淮为甚,积引甚多,户部无奈,只有注销。 那知三藩乱平,百姓安居乐业;流离道路,沦落他乡的亦都纷纷回乡,各理旧业,不数年物阜民丰,食盐畅销,对于以前被注销了的盐引,情愿先呈课银,请求补发。安麓村就是趁此混乱之际,仗明珠之势,弄到了一大批窝单。 当时的盐商虽然都发了财,但起居服御,格于定制,不敢逾越,更不敢招摇,就像京城中六部书办发大财的比比皆是,但尽管关起大门来享用可比王侯,但表面上都很朴素谨饬,没有一个敢得意忘形的。但自安麓村致富后,由于他的靠山很硬,根本不理这一套,扬州盐商、河员的奢侈之风,就是他带起来的。 “不过像安麓村那样风雅的盐商,为数不多。盐商买字画,真假好坏鉴别不出来,只要有名人题跋就好;骨董认为价钱贵而有缺损的,才是上品。不过盐商盖园子确是讲究,围墙基脚用石块迭成,拿江米熬成稠浆黏合,这是明太祖造南京城的办法,可历千年不坏。”金县令又说:“扬州盐商最大的一座园子,名叫容园,业主姓张。容园的厅堂,有三十八座之多,规模可想而知。” “修一座园子,花费再多,总还是看得见的!”方员外说:“养一座园子的日常费用,可真是一个无底洞。譬如容园三十八座厅堂,得用多少人?” “是啊!日常的用度,即令微细之物,积起来亦成巨数。相传有人荐一个人给盐商,请予录用;一问起来,此人既未读过书,亦没有甚么本事,于是找了总管来问,说有甚么职司可以安插他?总管答说:有个司烛的,昨天急病去世,没有补人,就让他暂时承乏好了。此人以为这个职司,轻而易举,不以为意。第二天上工以后,午后主人传话要宴客,司烛的要遍点烛火,太阳尚未下山开始,到天黑还未点齐,于是有人告诉他,烛火根本不能熄灭,快要点完时,另换一枝新的上去。粗如儿臂的红烛,一昼夜要点四枝,一个园子里的烛台,上百计算,试问光是这笔费用,就是多少?” “那末,”宝兴问说:“盐商之间,有没有彼此斗富这回事?” “怎么没有?不过不是像石崇斗富那样,我砸碎你一株珊瑚树,拿出更大的一株来赔;而是文文气气,争奇夸巧,各擅胜场。譬如——” 金县令举了几个例子,譬如有人喜欢人物漂亮,自司阍至灶下婢,都是清清秀秀,年纪轻的;而有人则反是,尽用奇丑者。有人好大,一把铜溺壶高三尺许;有人好新,无一日不制衣履;但亦有人认为着旧衣服才舒服,新制的单夹衣服,找爱干净的人,穿到半新旧时才着用。 “总之,扬州盐商钱太多了,最好新奇,门下养了许多食客,其中就有专门为他动脑筋怎么花钱买新奇的。” 曾在清江浦住过的方员外接口说道:“奢靡之风,亦不尽由于盐商,河工、漕运都是阔衙门;不过河、漕官员大都是外乡人,捞饱了满载而归,不如盐商在本地还做些事,如淮阴侯韩信封地的清江浦,是河督驻节之处,又为运口;更是淮北盐商荟集之地,河漕盐三途,并集一隅,繁华不逊扬州。有一处地方,名为河下,淮北盐商,大多住在这里,有一条数百丈的石路,漂亮极了,平整的青石板下,开一条极宽的阴沟,石板上遍凿莲花,夏天暴雨,积水在片刻之间,宣泄得干干净净。此外盐商花钱修桥补路、设置善堂,造福地方之举,不一而足。所以,现在谈整顿盐务,都以为首要之举,在裁陋规,节浮费,鄙意似未可一概而论,如普济堂、育婴堂、义学、书院的津贴,不宜裁减。据我所知,陋规在淮南、淮北不尽相同,不妨请金大老爷指教。” “是,两淮的陋规不同,淮北最大的陋规在‘五坝十杠’,五坝在淮安府西面三十里的‘新城’地方,城东北有仁义二坝,称为东二坝;西北有礼智信三坝,称为西三坝,纲盐由盐场运到船上,要过五坝,每一个坝都要花钱,不在话下。” 过坝要人抬,过了坝又换一批人抬,但并非这一坝直接抬到下一坝,抬到半路换一批人,易言之,过一个坝要两批人抬,此所以“五坝”而有“十杠”。 “纲盐出场,尚未上船,已开销了十五笔的陋规;过完五坝,大包改成小包,名为‘改捆’,又要花一笔钱,而且雪花样的盐,倒来倒去一折腾,掺入泥沙,反不如私盐来得洁白,所以就老百姓来说,即令官盐售价与私盐一样,亦宁愿食私。” “真是非改革不可了。”宝兴问道:“这一来,淮北纲盐会卖到甚么价钱?” “盐在盐场买,每斤不到制钱十文,层层需索以后,每斤要卖到五、六十文不等,每引要合到十几两银子,私盐最多亦不过纲盐的一半价钱。” “淮北如此,淮南呢?” “淮南的陋规,花样就多了,先说公费,又分两种,一种是总商的公费,额定每年七十万,不过一定要浮昌的,无论如何要超过一百万。” “名为公费,自然是公用,”宝兴问说:“有哪些公用呢?” “有的是正当用途,像育婴堂、书院、义学,不过也有总商借此安插闲人的地方,立个甚么务本堂、孝廉堂之类的名目,内有挂名的董事,名额不一,一年要用到二十几万银子。最没有道理的是,养了两个戏班子,只是供总商消遣。还有一种名为‘乏商月折’,盐商之中亏了本,或者遭遇重大变故,以致倾家荡产的,子孙可以凭‘乏商月折’按月支领津贴。” “各衙门的陋规呢?” “亦称为公费,以盐政衙门、运司衙门为主。”金县令说:“大家都知道大小衙门的书办,是照房头来分的,县衙门天下一律,只有六房;京里六部,户部、刑部照省分来分,天下十七省,亦只有十七房,可是两淮盐务司衙门,各位知道有多少房?十九房!” “为甚么要这么多房?” |
| 虚阁网(Xuges.com) |
|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