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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六


  隔了一阵,便传出消息,致远公司被勒令停业,所有信托产品下架。近几年信托违规的不少,但大多是警告加罚款,致远公司这次是有些严重了。主要是最近那桩,为某政府融资平台贷款,无非是填洞补漏、借鸡生蛋那套。还是那句老话,资金链便是连环套,一个关节出岔子,满盘皆损。谁会想到,其中竟然还牵涉到了社保基金。比起大城市,小地方往往更出格,连账面文章也没花心思做,轻轻松松便被抖了出来。薛致远这跤摔得有点儿惨,被央行请去喝咖啡,几天下来便瘦了几圈。到底还是停了牌。原本筹备的几家分公司,还有上市的事,也统统搁浅。也怪他平常太张狂,不少熟人打电话来问候,面儿上关心,可幸灾乐祸的口气藏都藏不住。薛致远径直去找赵辉。

  “你想怎样?”

  “这话该我问你才对。”

  “你该晓得,惹毛我没啥好处。除非你打算一辈子让保镖跟着。还有你女儿和儿子,别指望高高兴兴上学,平平安安下课。”

  “让保镖跟着,总比你蹲大牢要好。”赵辉淡淡地道。

  薛致远朝他看:“什么意思?”

  赵辉拿出一个优盘,给他,又把自己的笔记本电脑递过去。薛致远怔了怔,插上优盘,点开,只看一眼,脸色便变了。顿了半晌,薛致远不怒反笑:“你出师了。”

  赵辉不语。

  “是谁?”薛致远接着问。

  赵辉依然不作声。

  “不会是周琳,她拿不到这些东西。”薛致远一凛,忽地想起,“——我晓得是谁了。”长叹一声,冷笑,“老赵啊老赵,你果然是青出于蓝胜于蓝。”

  钱斌递了辞职报告不久,便去S行报到。相应手续还算顺利,薛致远并没怎么为难他,签完字,扔下一句“会咬人的狗不叫,一点儿不错”,竟还多结了两个月薪水。钱斌说声“谢谢”,临走时又叫了声“爷叔”。薛致远鼻子出气:“当不起,再说辈分也不对。”停了停,道,“去了趟海宁,就掉枪头了?赵辉有些地方,我真比不过他。”钱斌也停了停:“——赵总是好人。”薛致远嘿的一声,问他:“你爸呢,好人还是坏人?你他妈的别在我面前说好人坏人,老子我出来闯荡的时候,你连牙都没出齐呢。好人坏人是写在脸上的?用嘴说的?小赤佬你懂个屁!什么都不懂还在这儿放屁!”说完,把辞职报告往他脸上一扔,“滚!”

  “你爸爸,是我这辈子最尊敬的人。”一周前,赵辉带钱斌去海宁老家,还有师母。这样的三人组合挺古怪,用上海话说就是——有点儿妖。赵辉开车,钱斌坐旁边,师母在后座。起初都不说话,吃饭行路都默默的,隔着一段距离。老师的祖上有些来历,中过举,点过翰林,至今还有专人看坟。看坟人是个七十来岁的老太,头发全白,蹒跚着领三人去田头。那路并不好走,因平常无人来此,芦苇长得有半人高,脚下泥泞,真正是野地。好不容易到了,见到两块青灰的墓碑,掩映在杂草之中。老太蹲下身子,拔去杂草,才现出碑上的字。“是老师的曾祖,还有祖父祖母。”赵辉介绍。青年怔怔站着,有些手足无措。师母先是不语,忽地说了句:“也不用怎样,来过,意思到就行了。”在碑前站了一会儿,便往回走。那老太是欧阳家的远亲,种田为生,闲时帮着看守坟头。赵辉记得上次陪老师来时,临走前曾给她些钱,便也拿出几张钞票,塞到老太手里:“谢谢啊。”钱斌见状也去掏皮夹子,说:“我来给。”赵辉挡住他,笑笑:“没事,一样的。”

  带钱斌来海宁,赵辉事先征询过师母的意见。师母不说好,也不说不好:“你老师生前对我说,这孩子寄养在别人家里,也是没法子的事。若是他自己管教,只怕要好得多。我说,那就接回来吧。你老师叹口气,说,到这地步自然不能接回来了,这是他的命啊。”

  赵辉静静听着,师母又道,“你老师只当我在说气话,其实不全是。我不能生养,总是我欠了他,就算他在外面有了私生子,也不好十分怪他。再说家里没孩子到底冷清,真要接回来,我亲自带大这孩子,说弥补也好,以德报怨也罢,总是件好事。这层意思我从没跟你老师提过,一是没机会,二来就算提了,他也不会答应。有时候,就算是夫妻,也有许多话不能说的,一说就踩线了,要误会的。可不说也不好,他到死都觉得我心里有疙瘩,这件事就成了永远过不去的坎儿。有时候我也问自己,这辈子到底是我对不起他呢,还是他对不起我?这事不能想,一想就出不来了,要变神经病的。再说了,便是想通又如何?日子还不是照样过?又不是批考卷,你得了几分,我得了几分,名次贴在墙上让大家看。——你是最了解你老师的,也不必问我,就想着他若在世乐意不乐意。我没意见。”

  老太邀三人去她家里坐坐。“乡下房子简陋,不比你们大上海。”她谦逊道。她见钱斌是陌生面孔,偷偷问师母。师母说,也姓欧阳。钱斌听到这话,朝赵辉看去。赵辉微笑,在他肩上拍了拍。老太早年丧夫,与小儿子一家住,儿子儿媳、孙子孙女都去了城里打工,留她抚养重孙。自家盖的砖房,两上两下,外头看着气派,里面空荡荡没几件家什。老太搂着重孙,翻来覆去地说“常来坐坐”。师母问她:“孩子们过年回来没有?”她回答:“初七那天回来的,待了三日便走了。那边学校在联系,下半年就把小的接过去。”师母叹口气,嘴上道:“那很好啊,可见是扎下来了。你好福气。”老太说:“团圆了。”把遗憾压着,脸上只是笑。师母停了停:“你这岁数,都已是四世同堂了,能享几代人的福。我不如你。”这是真心话,说了不免有些伤感。老太反过来劝她:“儿孙都是讨债鬼,没有也好。”

  那天临到家前,钱斌忽然叫住师母:“以后有什么事,您尽管唤我。”这话说得有些突兀,自己也不好意思起来,不敢看人,继续道,“您别把我当外人。”师母原地怔了几秒:“谢谢。”两人白天已有些随意了,这一来一去,重又扭捏起来,却是更进一层了。隔天,师母托赵辉带了一只表给钱斌。“你爷爷传下来的,你父亲生前一直戴着,现在给你吧。”钱斌还犹豫着,赵辉径直替他戴上,“你父亲的事,我慢慢讲给你听。”

  “骗小孩!”薛致远这么评价。电话里他像个女人那样逼尖嗓门,时而嘲讽,时而咒骂,音调随着内容而不断变化,层层递进,还有些神经质。赵辉想起吴显龙常说的那句“乡下人就是乡下人”,也不挂断,只默默听着。薛致远问:“你在那小孩面前说了我多少坏话?”赵辉道:“不论好坏,反正我只说真话。”薛致远哈的一声,怪声道:“我可以想象,老赵,你不动声色把那孩子骗得团团转的模样。”赵辉道:“我说了,我只说真话。”

  “也包括师母那笔高利贷?”薛致远忽道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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