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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一


  “那是少数。”赵辉说到这里微笑一下,“不过你陶无忌绝对是天生丽质,不打扮也能颠倒众生——先天条件好,后天又努力。机会就是给你这样的同志准备的。”说到“机会”这两个字时,稍稍加重了语气。陶无忌回了个笑容。

  隔了几日,陶无忌与苗彻一同写报告,顺便把这事说了。苗彻听了先是不语,半晌,扔出一句:

  “挺好啊——跟着赵总,有肉吃。”

  “程家元那事,我是不是做得不对?”陶无忌问他。

  “你觉得呢?”苗彻反问,继而又摇头,“我也没资格说你,二十多年审计干下来,要说一点儿不徇私,也说不出口。讲句老实话,就算你没那么做,我本来也想让你关照一下他。现在要是反过来再教训你,那真成伪君子了。”

  陶无忌停了停:“——您说过,规定是放在心里的,不是做给人看的。”

  苗彻嘿的一声:“这话其实是自欺欺人。规定就是规定,违反了就是不对。我是老兵油子,倚老卖老也就算了,你别学我。”停顿一下,“——教了你那么多东西,你记得最牢的就是这句。想飞黄腾达攀高枝尽管去,少扯上我。干坏事还要理论依据,无聊不无聊?”

  陶无忌没动。见他嘴上说得狠,脸上竟是有些戚然,知道是为了什么。赵辉那段,他方才听了竟是无动于衷,仿佛在说不相干的人。愈这样,愈是能看出他心里难过。他说他也徇过私,声音像冬天地上的枯叶,脆得过了头,一掰就断,碎成粉。陶无忌能隐约猜到几分。真要是不相干的人倒好了,再怎样都无所谓,怕就怕是亲近的人,左右为难。情与理,本就难以兼顾。除非是木头人。

  “苗处。”陶无忌声音陡然变得低沉,语气郑重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。

  苗彻察觉了,朝他看:“干吗?”

  陶无忌拿出手机,翻出一张照片,递到他面前。照片上,赵辉与老关、老马并排坐在咖啡馆。赵辉端着杯子在说话,关、马二人缩在沙发里,眉头紧蹙,大势已去的神情。

  “什么时候的事?”苗彻看完,把手机还给他。

  “关老师、马老师找我的第二天,赵总把他们约出去。我借了朋友的专业相机,躲在车里拍的。也有视频,像素够清楚,就是没声音。”

  “应该去问FBI(美国联邦调查局)借一个。”苗彻道,“继续。”

  “赵总那天问我为什么没汇报,我知道您也想问。其实就是因为没证据,汇报了也是白搭。无用功,还得罪人,这种傻事我不做——跟飞黄腾达攀高枝没关系。赵总待我很好,我也感激他,但不代表我会为了这个放弃原则。”

  苗彻看他一眼:“兜半天就为了撇清?”

  “不是撇清,是大实话。别人不清楚,苗处您总该清楚的。为了晓慧,我也会努力向您证明,我是个怎样的人。”陶无忌停顿一下,“现在就等您一句话——查还是不查?”

  “我倒是无所谓,有点儿替你可惜。领导都想招你当女婿了,橄榄枝成捆往你身上砸,”苗彻问他,“不纠结?”

  “只要您不纠结,我就不纠结。”陶无忌还回去。

  两人互望一眼。彼此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一些东西,夹缝里生长,为眼下压抑的话题挤出一丝亮光。瞳孔里的自己,比真实的人轮廓更清晰,黑白分明,也更峻厉些。默契是早就存下的,虽然还是迟疑,前路影影绰绰,看不分明。艰难是可以想见的,却终是添些勇气,还有信心。许久,苗彻把文件夹合上,吐出一口气:

  “那就开始吧。”

  二十三

  “我不是帮你。”半晌,苗彻喃喃道,“我是帮我自己,让我退休时还能够坦然穿着一身雪白的衬衫,而不会有丝毫脸红。”

  吴显龙最近喜欢跟赵辉提过去的事。逼仄的小弄堂,一户户人家紧挨着,像蹩脚的儿童玩具,不规则的图形,胡乱贴在做工粗糙的硬纸板上。完整是完整,色彩也缤纷,却禁不起细看,那种热闹里流露出的落拓,逃无可逃的廉价和萧瑟,让人难以承受。他说小时候是觉察不出的,即便没有父母,一直与孃孃(方言,意为姑姑)过活,也依稀只是些影子,像发酵前的面粉,散落得不成气候,及至懂事后,碎片式的东西在脑海里积聚起来,湿润、发酵、膨胀……才渐渐清晰了。他说他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。世上有些东西,往往要借别人的眼,才能看得更分明些。孃孃也不是亲孃孃,只是母亲的陪房,他的保姆。“大户人家的少爷——”那时他常听人这么说,口气里带着些许暧昧。他生父生母解放后没几年便去了香港,兄弟姐妹四五个,唯独留了他一人。

  当时情形并不是那么笃定的,不像现在自由行,虽然早有人在那边铺路打点,到底是有些仓皇的,丢三落四顾此失彼。好像是船票出了差池,再三权衡,便留他坐下一班船。谁知再也没有成行。他与孃孃依然住在老宅,没几年老宅充了公,楼上楼下划成十几户人家,原先那种一丝不苟得有些森然的氛围,陡然间变得杂乱得可笑。再后来,孃孃生了病,临死前告诉他,原来她竟是他的生母,生下他时,便被交代不能声张。也是好屏功,这些年一直瞒着他。弥留之际,她伸出瘦削的手,去抚他的头发。“毛头——”她唤他的小名。他怔怔的,不知该怎么反应。那年他二十一岁,练得一笔好字,墓碑是他亲手写的:“母亲大人刘绿芽之坟”。早习惯了无父无母的境况,这当口儿才是真正坐实了。北方人叫二茬罪。好在成年了,再怎样悲伤,终究有限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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