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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六


  那是师生间最后一次长谈。病床靠窗,窗户没有关严,风一吹,掀起窗帘一角,月光漏了些许进来,在地板上投下亮白的影子。也是时有时无的,一会儿明一会儿暗。那样静谧的夜,又临着淀山湖,水汽重。什么东西沉下去,结结实实落在地面上。反倒是安心。两人的谈话其实也没什么主题,想到哪儿说到哪儿,断断续续。说过的,没说过的,看着慢腾腾,你一言我一句,不知不觉倒说了许多。都存着个念头,心照不宣——以后怕是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。将面儿上那层悲伤的意思掩去,像回忆,又像倾吐。

  老师说他对不起师母。赵辉说,师母是好人,也是可怜人。老师说,别做好人,好人都可怜。赵辉说,那也要做好人,难不成做坏人?老师沉默了一下,说:“我是坏人。”赵辉笑笑:“天底下哪有十全十美的人?”老师问他:“如果时光能倒流,回到二十岁,你最想做什么?”赵辉说:“不去追求李莹,装不认识。”老师提醒他:“李莹的死,跟你没关系。”赵辉说:“那也不追,我受不了她死在我面前。”说着,眼泪流下来。他道:“老师,我心里很难受。”老师说:“我知道。”赵辉说:“我每天都在想,要是李莹没死,我会比现在开心许多。”老师说:“你还年轻,有的是让自己开心的事。”赵辉摇头,道:“有时候,我甚至还想,如果早点儿给蕊蕊、东东找个后妈,在银行里睁只眼闭只眼,我会活得比薛致远还风光。”

  老师沉默着。赵辉也停下来,等着被老师训两句。谁知老师叹了口气,说:“那就去吧,找个漂亮女人,做事也不用那么顶真,差不多就行了。”赵辉倒笑了,说:“老师你在讲反话。”老师说:“我是说真的。”赵辉说:“你晓得,我不可能这么做的。”老师又叹了口气,道:“所以说呀。”过了片刻,老师又说:“你别学我,要是时间倒流,我都不会走老路。”赵辉问:“老师你会怎样?”老师想了想,说:“讲不清,反正不会再让你师母受苦。是我害了她。我是坏人。”

  那晚,老师前后讲了好几次“我是坏人”,赵辉只当他是指自己的病。老师最后阶段的医药费,是赵辉他们几个凑的。师母实在是撑不住了,几张银行卡加起来,余额都不到五位数。师母也有些发急了,生死关头,话也说得比平常狠:“家里还有一抽屉借条呢。他要真走了,我也跟着去——活着还不如死了。”赵辉印象里的师母,是个典型的上海女性,很会操持家务,即便条件有限,也把自己和丈夫拾掇得山青水绿。老师对她很服帖。这个服帖,其实也是尊重的意思。老师曾经开玩笑地说过,男人稍有些妻管严,是社会文明的体现。

  念书时,赵辉常去老师家蹭饭。师母做菜的手艺相当不错,红烧鸭膀、冬瓜小排汤、丝瓜毛豆、马兰头拌香干,色香味俱全。老师买那种零拷的黄酒,与赵辉边喝边聊。喝到最后,师母往往会煮一锅桂花酒酿圆子,端上来,盖子一掀,屋里满是甜香。老师说:“我们喝酒的,不吃甜食。”师母嘴一撇,说:“吃点儿,醒酒。”老师乖乖舀了半碗。赵辉好笑,想,酒酿圆子醒酒,有趣。其实是师母自己喜欢吃。吃过饭,碗筷照例是老师洗。老师做家务完全不行,洗完了碗边还剩一层油。师母不介意再返工,但每次还是让老师洗,关键是态度。

  那时候,赵辉觉得老师和师母是标准的恩爱夫妻。虽然后来也听过一些传闻,说老师与师母的关系其实并不好,他也不以为意。夫妻间的事是最难说清的,真正是冷暖自知,一两句话没法概括的。唯独一次,大半夜老师把赵辉从宿舍里叫起来,说师母去娘家了,他又丢了钥匙,求借宿。赵辉猜想是夫妻俩吵架了,也不说破。两个男人挤在一张床上,天热,通身的肉呷气。老师有时反而是带些孩子气的个性。他劝赵辉不要结婚。赵辉问为什么。他想了半天,挤出一句,结婚还要洗碗。赵辉说,不结婚也要洗碗。

  “你这辈子做的最后悔的事,是什么?”那晚,老师躺在病床上,眼睛望向窗外,问他。

  赵辉说:“没有早点儿逼李莹去检查身体。”

  老师说:“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,是——”他停顿一下,似是有些犹豫。赵辉也不催促。沉默了许久,老师终是没有说下去,却劝他提防薛致远。

  “这个人,做事有些出格,你弄不过他的。”

  老师很少背后指责学生,而且还是这样的措辞。赵辉有些意外,但还是点了点头。

  “你是我最钟爱的学生,我希望你能过得好,过得称心如意。”

  追悼会后,这句话一直在赵辉耳边盘旋。老师说这话时,嘴角带着一丝微笑,还有希冀,像西方神话里的先知。遗像也是差不多的风格——老师在教学楼前的一张旧影,还是七八年前拍的,穿着灰色夹克衫,手插在裤兜里,背着他那只黑色公文包。旁边就是花坛。春天,正是姹紫嫣红的季节。光线、角度都很好,人沐浴在阳光里的感觉。赵辉那天一直盯着照片看,看久了,眼睛发花,会有错觉,仿佛老师还没走,静静地在那里。

  赵辉生病了,高烧发到四十度,吃药不管用,吊了两天水,温度才一点儿点儿下来。请了一周病假。后面几日其实好得差不多了,也懒得上班。躺在沙发上看电视,遥控器上上下下地按,什么也没看进去。脑子里忽地蹦出一个词来,“自暴自弃”——分行换届的事情,已正式下文了,总行空降的一个处长,黑马似的杀出来,补了那个缺。顾总电话里安慰的话说了一圈,也是无可奈何。古人说,谋事在人,成事在天,便是这个道理。许多事情是讲不清的,倘若投下几分,便能收获几分,天底下就没有“委屈”两字了。其实朱强那事一出,赵辉就有些预感了。不早不晚,偏偏在这个当口儿出事,老天爷都跟他过不去。再加上那个“空降兵”也确实不简单:英国的MBA(工商管理硕士),年纪比赵辉还轻了五六岁,一直在海外分行工作,去年被评为S行“十大杰出青年”之一,势头很劲。被这样的人取代,赵辉还不好十分叫屈,便越发郁闷。在家里戴口罩,怕把感冒传染给孩子。但防不胜防,蕊蕊还是中招了。过两日,又传染给东东。鼻涕加眼泪,很遭罪。一屋子人都是颓的。全家感冒的情形过去也不是没有,但此时此刻,在赵辉眼里,家里弥漫的便不仅仅是病菌了,还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,黑压压的,兜头兜脸地扑将过来,逼得人胸口生疼,喘不过气。空闲也能助长坏情绪。躺在那里,什么也不做,像个老人那样回忆从前。从李莹去世那段开始,十几年的光景在脑海里过一遍,一幕一幕,放电影似的。赵辉长长地叹口气,得出结论:这就是命。赵辉想到老师那句“我希望你能过得好,过得称心如意”,竟像是讽刺了,忍不住苦笑。

  玛丽回国,邀赵辉一家吃饭,席间,又说起美国那家医院的事。玛丽说:“我查过了,这事不假,已经有好几个成功案例了。”苗彻在桌下踢她的脚。她不睬,径直问赵辉:“你不考虑一下吗?”赵辉笑笑,没吭声。玛丽又问苗彻:“你们都是在银行里干的,想办法弄个贷款,先把孩子眼睛治好,不行吗?”苗彻点头:“行啊,我把我们总行行长的电话给你,你直接打给他试试。”蕊蕊吃完了,自顾自地“切水果”。赵辉瞥见女儿与苗晓慧坐在一起,差不多年纪,却像是小了十来岁。苗晓慧把一块鱼挑去刺,放在蕊蕊盘里:“吃鱼。”蕊蕊也不道谢,夹起来便吃,嘴巴塞得鼓鼓囊囊。苗晓慧问她:“你身上这件衣服真好看,谁买给你的?”哄小孩的口气。蕊蕊回答:“网上买的。”苗晓慧便惊讶道:“真的呀,你告诉我哪家店,我也买。”蕊蕊打开淘宝,搜出那家店。

  赵辉道:“蕊蕊,眼睛离iPad远一点儿。”她答应着,却依然凑得很近,很热情地为苗晓慧挑选款式和颜色,与店主发消息交流。两个女孩叽叽喳喳,忽地,蕊蕊哎哟一声,整个人跌坐在地上。众人都吓了一跳,蕊蕊却道没事,一拍屁股,利索地爬起来。赵辉知道必定是她没看清椅子,坐了个空——家里这种情况时有发生——便岔开话题,问苗晓慧的近况。玛丽插嘴道:“现在灵光了,会玩金蝉脱壳了。”赵辉一怔,没明白。苗彻也板着脸。苗晓慧嘻嘻一笑,说出上次相亲找人代替的事。那青年也是糊涂,隔了一阵才搞清“苗晓慧”竟是冒牌货。对方父亲是苗彻的旧邻居,有些交情。苗彻押着女儿上门赔礼,回到家就说要打110。苗晓慧问父亲做啥。苗彻说,脱离父女关系。苗晓慧说,110不管这事,应该去民政局。苗彻拿这宝贝女儿没辙,恨恨地说要找黑社会,把那个姓陶的做掉。苗晓慧说:“你把他做掉,那我就先打110,再去民政局。”

  “这丫头实在不让人省心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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