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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一


  到了支行,赵辉头一件事便是给薛致远打电话。电话那头表示惊喜:“老同学大清早找我,肯定有好事。”赵辉直截了当:“让周琳搬走。”薛致远回答得也是干脆:“不行啊,刚买的房,不满两年就交易,税费吓死人。”赵辉心里暗骂一声“无赖”,道:“那我搬。”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:“何必呢?”赵辉也停顿一下:“你发你的财,我犯我的傻,井水不犯河水。”薛致远道:“我晓得,你想学欧阳老师——唉,这一阵老师是瘦多了。”赵辉一怔,随即想到他必然也去医院探望过了。

  读书时,老师没少关照薛致远,见他在食堂吃饭时只买一个素菜,便自己掏钱替他加菜,还把自己的旧衣服送给他。一众学生里,除了赵辉,老师最看好薛致远,说这孩子有韧性,也有潜力,贫家子弟发力晚,后劲足,前途不可限量。事实证明,老师是有眼光的。毕业分配时,薛致远原本是被分到嘉定一家储蓄所,后来不知用了什么办法,竟留在了市区。那时,国有银行是香饽饽、铁饭碗,多少人争破头。这家伙干了没几年,便跳槽到一家外资银行,做到项目主管,接着又辞职,自己创业开公司。一路向上,夹着风雷之势。这些年母校出来的人才不少,混得好的也大有人在,但薛致远属于特别出挑的,起点低是一桩,鲤鱼跃龙门,故事自带传奇色彩,还有就是他会炒作,电视、电台、网站、杂志……利用一切媒体效应,三分本事七分吹,每一步都走得轰轰烈烈。赵辉知道他的心思,民营信托搞得再大,终究少了些基建,不够稳,要往长远发展,势必要抱棵大树才牢靠,比如S行。他跟赵辉说过几次了,话也一次比一次直白。赵辉不搭他的腔。他送过钱,也送过房,都被退回去了。这次是用美人计,都送到跟前了。

  “你真要搬,房子我搞定,地段你随便挑。”电话那头兀自不死心。

  赵辉叹了口气:“你不是说了我想学老师。老师是怎么样的人,你最清楚。”

  “你,学不像的。”沉默了一下,薛致远道。

  “那也要试试。”

  上午下午连着开了两个会。一个是支行每周例会,另一个是去分行,关于金融网络平台安全的视频会议。碰到苗彻,咬牙切齿的模样:“那个叫陶无忌的,有机会替我好好整整他。”赵辉听说了戒指的事,点头:“明白,各种式样的小鞋我都备下了,一双接一双地给他穿——”两人说了会儿闲话,苗彻压低音量:“恭喜啊。”赵辉知道他的意思,摇头:“八字还没一撇。”苗彻嘿的一声:“都传开了,不是你还能有谁?——别忘了请客。”

  苗彻是说分行领导调整的事。戴副总纵身一跃,空出一个副总位子。赵辉可能性最大,资历、人品、能力,都是中层领导里拔尖的。前阵子“上海1号”那个项目,几十家银行在争,亏得赵辉做足功课稳扎稳打,才拿下来,赢得漂漂亮亮。中国第一高楼,陆家嘴又一个新地标。圈里在传,今年谁赢下“上海1号”这个项目,便是“业界1号”。绩效倒在其次,关键是意义不同。不光是国内,全世界都盯着呢。高楼一幢接着一幢,纪录一次次刷新,面儿上看着是数字,多高,多少层,多少面积,其实更要紧的,是那股劲,真正是万丈高楼平地起了,迎风生长——下回再轮到这样大的项目,还不知要等到几时。上周分行顾总也找他谈过话了,基本已是板上钉钉。但这事不到最后关头,谁也不敢保证没变数。赵辉这阵子便格外谨慎,稳扎稳打,夹牢尾巴,又忍不住自嘲,五十岁的人了,到底是勘不破名利这关。

  说曹操,曹操到。下班前回到支行,赵辉迎头便撞上陶无忌,想到苗彻的话,有些好笑,与他寒暄几句:“新同志进部里还不到两个月,就上业绩榜,不简单啊。”

  陶无忌想说运气好,觉得不妥,又想说是朋友帮忙,也不合适,嘴巴动了动,什么也没说出口,神情倒有些局促了。赵辉本来还想拿戒指的事情跟他开个玩笑,见他这样,便不再多说,鼓励了两句,离开了。

  陶无忌是到前台找胡悦。他约了苗晓慧,晚上三人一起看电影。胡悦在电话里还说:“我这盏电灯泡不会惹人厌吧?”陶无忌说:“你是小学课本里的‘小橘灯’,非但不讨厌,还温暖人心。”电话那头咯咯直笑。陶无忌其实是专程来跟她说谢谢的——那天程家元一提,他才恍然大悟。其实早该猜到的,朋友圈就这点儿大。又有些奇怪,胡悦哪来的门路?又不是几万几千。程家元说他是无意间撞破的,胡悦与存钱那人在角落说话,“谢谢”“麻烦”之类。他想躲开,但没来得及。胡悦拜托他不要声张:“我想做田螺姑娘,说出来就没劲了。”程家元只有答应。

  程家元说他很佩服胡悦,“从来没有一个女生让我有这种感觉”。陶无忌懂他的意思。胡悦是孤儿,出生不久父母便出车祸去世了。大学录取通知书来的那天,福利院特意为她举办了一个庆祝会。孤儿考上名牌大学,属于凤毛麟角。“看到她,我都会觉得难为情。不是那种意思,是真的难为情。她那么开朗,那么可爱。我跟她比起来,就是一个地下,一个天上。以前读书时,老师总让我们找个榜样学习,我觉得很可笑,但现在我不这么认为。胡悦在那么艰苦的环境中成长,都可以这么完美。我要向她学习。”

  程家元难得说上这么一大段话。那晚他应该是有些激动,还有些伤心。说到“田螺姑娘”那段,他声音低沉,不无妒忌地扔下一句“你都送人家戒指了”。陶无忌觉得这是两码事。他不会因为胡悦的心意,而对苗晓慧的感情有所动摇,否则就成电视剧里那种举棋不定的渣男了。但不管怎样,是该挑明了,不能打闷包(方言,意为故意隐瞒,欺骗别人),生受人家女孩的好处。

  前台全是熟面孔。朱强迎上来:“领导体察民情来啦?”陶无忌嘿的一声:“说反了吧。最近挺好?”朱强道:“还不是老样子?我们下面水深火热啊,不比你们上头逍遥快活。”陶无忌道:“这话要给我师傅听见,一口血当场喷出来,业务部风里来雨里去,苦啊。——胡悦呢?”朱强嘴一努:“那不是?”陶无忌朝柜台处看去,上头的工号是熟识的。朱强压低声音,又道:“真正苦的是她,神经病的关门弟子。老板都说了,过了年就请白珏走人。实在是吃不消。上周又发作过一次,莫名其妙失踪一天,吓得行里差点儿报警。”

  “产后抑郁症,到底能不能治好?”陶无忌叹息。

  “谁搞得清楚!”朱强摇头,“天晓得,这女人居然还在上班时间挤奶,就在柜台里,大方得不得了。”陶无忌惊讶,又忍不住笑:“你怎么知道?你见到了?”他道:“我当然不会去看。猫着身子,一会儿从里面端个杯子出来,里面全是奶。傻子才拎不清。”陶无忌开玩笑:“那说明人家工作太辛苦了,连去厕所的时间都没有。你这个大堂经理要负责任。”他嘿的一声:“负个屁责任。每个月那点儿破工资,捧着这帮祖宗不算,还有一堆破事,发米发油发毛巾,下雨天借伞,老人家借眼镜,三伏天借清凉油。讲起来是大堂经理,其实就是全天候保姆。不讲了,讲讲眼泪鼻涕一把。”

  胡悦从柜台里探出半个头,看见陶无忌,指了指表:“十分钟!”

  陶无忌做了个“OK”的手势。

  一会儿,胡悦换完衣服出来,旁边跟着白珏。陶无忌上前,叫了声“师傅”。白珏眼睛一翻:“你老早不是我徒弟了——”径直走了过去。陶无忌暗自无语,瞥见胡悦忍俊不禁的神情:“我已经是过去式了,你怎么样?还扛得住吧?”她吐了吐舌头:“反正二十三楼的咖啡已经喝过了,拿铁,一人一杯,刚好二十三块。”

  电影开场前,趁苗晓慧上厕所的空当,陶无忌对胡悦表示了感谢。

  “程家元说的?”她问。

  “谁说都一样。反正你不能做了好事不留名。”陶无忌道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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