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影视原著 > 城中之城 | 上页 下页
一〇〇


  “是真的。”他道,“你不晓得,我每次看到你,都在想,是我害了这家伙。囡是个好囡,轧了坏道。说的就是你,你轧了我这个坏道。”

  赵辉与他碰杯:“那说明我还是立场不坚定。真要是个好囡,枪指着太阳穴也没用。”

  “总而言之,是我对不起你。”吴显龙叹息,想要再说下去,竟是无力得很,思绪也乱,只得打住。他叫赵辉“阿弟”,两人还拥抱了一下。彼此闻到对方身上的酒味,都笑笑,说,今天喝多了。

  香烟惹的祸。赵辉走后,吴显龙兀自喝酒、抽烟。烟蒂散落一地。他不喜欢住家保姆,钟点工每天来五小时,打扫卫生。到了晚上,家里空荡荡,只他一人。通常他晚上也极少在家,除了睡觉。家与宾馆差不多一个意思。十来年前老屋拆迁,他便搬过来,自家开发的楼盘,靠近苏州河,顶楼复式,视野极好。有星星的夜里,看出去,天空像是丝绒的质地,荧光点点,童话世界似的。他喜欢这种出世的感觉。骨子里他其实是有些孩子气的。胡悦说过他,“老爷叔还是个小囡囡呢”。那时他在给新建的楼盘起名字,与几个朋友搓麻将,说这局怎么和的,便叫什么名字。

  谁知恰恰是垃圾和。他也是率性,真定了“腊喜”两字,算是谐音。又说这楼盘倘若销售过十亿,便赤膊围着外滩跑一圈。结果销售刚破十亿,他便真的跑了,初春的天气,只穿一条短裤,从十六铺到外白渡桥,跑了一个多小时,引得无数人围观。他拿出准备好的横幅,在胸前展开,“热烈祝贺腊喜顺利开盘”。——吴显龙想以前的事,一会儿信心满满,仿佛全世界都是自己的,一会儿又颓废到极点,到头来他只是一个人,什么都落空,没爷没娘的倒霉蛋罢了。

  一个烟蒂扔在窗帘边,没熄灭,火渐渐蔓延开来。悄无声息的。待吴显龙发觉,客厅里已完全烧了起来。他想跑,身上却一点儿力气没有,醉得透了。手机就在不到一米处,他伸手过去,竟怎么也够不到。头愈来愈晕,酒精的关系,还有吸入的浓烟。他倒在地上,那瞬整个人已是没知觉了,连惊惶也忘了。忽想起四十多年前,老宅那场大火,赵辉至今仍感激他。其实从没人知道,那火竟是与他有关。他在家里抽烟,不知怎的,便拿烟头点燃了蚊帐。活着没劲,他想死。却被人发现,早早打了119。劲头一过,他又害怕起来,怕孃孃发现他抽烟。孃孃不许他抽烟,他一直掩盖得很好。其实从小学二年级起他便成了烟民,甚至还抽过大麻。除了胡悦,他没对其他任何人提过。他本就是一个荒唐的人。那天他是真的想死。死亡,像个幽灵,一直飘忽在他左右。他对赵辉说,按十六岁死掉来算,自己多活了四十四年,是真话。他好像随时都有死的准备。活到现在,已是奇迹了。

  火愈来愈大。脑子里先是空荡荡,继而又想起苏州“绿岛”的那个女人和龙凤胎。他造的孽,倒让孃孃的名讳蒙羞了。真正该叫“腊喜”才是。那对龙凤胎的照片,他每次上微博都要反复地看。那家男主人上传了不少之前的生活照,两个小家伙可爱到了极点。人到底是没耐性的,这事的关注度每天都在下跌。跟帖的评论越来越少。代理律师让他稳住,说过不了多久,事情就结束了。大功告成。他松口气,却总是想起那对龙凤胎,遏制不住地想,想男孩圆圆的小鹿似的眼睛、女孩细细的两个小辫子。火光里可怜的孩子。

  是报应。意识丧失前的最后一刻,他这么想。

  三十二

  “以前中国人没有自己的民航客机,被外国人看不起,花钱买人家的东西,还要受人牵制。现在不光有运-10,C919也出来了,论技术,一点儿也不输给那些波音、空客,再也不用看人脸色了。民航业是这样,金融业也差不多。……看着吧,中国的银行早晚能排在世界前列!”

  浦东机场卫星厅银团贷款结果揭晓那天,是阳光明媚的好天气。从三十九楼看去,尤其如此。S行以三十六亿三年期赢得牵头行。又一个漂亮的大胜仗。此外,W航空收购巴西机场管理公司百分之三十的股权,S行报告书呈上去,反馈消息回来,对方相当满意。虽未最后敲定,但十之七八应该是有了。刚好前不久中国与巴西签署了“一带一路”新闻交流合作协议,放在这当口儿做成这Case,意义更是不同。

  W航空的老总是中国第一批空军转业,老民航,军人做派,讲话也是刚硬:“以前中国人没有自己的民航客机,被外国人看不起,花钱买人家的东西,还要受人牵制。现在不光有运-10,C919也出来了,论技术,一点儿也不输给那些波音、空客,再也不用看人脸色了。民航业是这样,金融业也差不多。国有银行的前景好得很。大家条件差不多的前提下,我肯定让国有银行牵头。这次做好了,下次还找国有银行!自己人先捧自己人,接着,外头人才会一个个凑过来。看着吧,中国的银行早晚能排在世界前列!中国人只要用心做一件事,就没有不成的!”

  祝贺电话和短信不断,一个接一个。赵辉索性把手机关了,泡了杯茶,站在窗前,久久不动,竟说不出是高兴还是悲伤。告一段落,好像这四个字更合适些。

  他想,此刻眼里看见的,与当初戴副总眼中所见,该是并无二致。一样的处地,一样的视角。若非被逼到绝处,又有谁会舍生求死?这绝处,也是因人而异。各人余地不同。一步之遥,这人还宽绰,那人竟已是到底了。逃无可逃。若是勉强苟活,真正是比死还难过的。

  ——三十九楼的视角有些奇特。高是高的,却还未至那种超然通透的地步。左右都是高楼,倒有些阡陌比邻的亲密意思。明晃晃的外墙反光玻璃,仿佛无数面镜子,夹杂着正午的阳光四散投射,刺得人睁不开眼。一只脚还踏在地上,晃了两晃。人有些晕,却不难受。深吸一口,从鼻腔到胸肺,转个圈再出来。窗台上那株兰花,叶茎已出了花苞,心爱物什,舍不得糟蹋,往旁边稍移开些。另一只脚也跨上去。窗户开到最大,足够一个身子进出。

  黄浦江上传来汽笛声,沉闷又宏壮,像极了这城市的底色。即便是莺歌燕舞、热闹璀璨,其实也是藏了三五分,往里收的,力气不放在面儿上。这城市的人,又有几个说话是张口便来,不管不顾的?俱是屏气敛息,笑不露齿。有好,也有不好。事倍功半还是事半功倍,真正难讲。倒是有些沉着的气度。总比那些张牙舞爪的要好看。不小家子气。不论黄浦江这头,还是那头,差别只在表面,内里的东西,着实是差不多的。他诧异自己在这当口儿,竟是愈想愈多了。思绪起个头,后面密密层层,刹不了车,忍不住又苦笑。

  脚,一步步移过去,终于到了边缘。身子晃了两晃。手扶住窗框。风打在脸上,汗毛一激灵,人也跟着猛地一颤,兜头一盆冷水浇下的感觉。

  只当是蹦极,他对自己说。

  上周,赵辉与东东去参加油画比赛的揭晓典礼,在某中学的礼堂。最终是没得奖。主办方将所有的参赛作品陈列出来,供来宾观赏。赵辉终于见到自己那幅肖像,之前东东怎么也不肯拿出来。画上,他倚着栏杆抽烟,头微微前倾,似在沉思,眼神有些深邃,望不到底。斜地里一只手伸向他,看不出是谁的,空间上应是有一段距离。手心伸展朝上,凭空去触赵辉的脸,像是抚摸,又像是探寻。那角度更像是托着赵辉的脸,下巴那块。色彩上用了些心思,层次分明,也有些诙谐的意思。

  “那只手是我的。”东东告诉父亲。离家出走那晚,他看到赵辉在阳台上抽烟。他本想走的,但不知怎的,竟躲在树下,望了父亲许久,一动不动,下意识地伸出手,想要触碰父亲。他用手做成半圆,托举的动作,环绕赵辉的脸。虽然一个楼上,一个楼下,隔开老远,但感觉中,他仿佛真的触到了父亲,像在父亲的下巴轻轻搔着。

  “这幅画叫《手心里的父亲》。”

  赵辉定定地望着画。


虚阁网(Xuges.com)
上一页 回目录 回首页 下一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