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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〇


  几年前,某夜总会,靠近城乡接合部,门面绚烂得过了头,反倒土气。走进去,女孩们浓妆艳抹,看不清本来面目。笑容也是流水线上的产品,复制再粘贴。他很少挑这种地方谈生意,但对方喜欢。一个土地局的朋友,年纪其实挺轻,手一挥,很熟练地招来几个女孩。边喝酒边聊天。女孩们叽叽喳喳的说话声盖过了两人的聊天声。他只好把手机拿出来,屏幕朝下,放在桌边。录音。倒不是真要怎么样,主要是有备无患,留个后招。

  服务生进来送酒时,不慎把手机碰掉在地翻了个面儿。红色的“录音”键在屏幕上很是显眼。一个女孩抢在那人发现之前,把手机捡起,还给吴显龙。后来他问她:“为什么这么做?”她道:“你坐着一动不动,不喝酒也不揩油,是个老实人。不能让老实人吃亏。”说这话时,她扒在他的车窗上,问他讨一支烟,宝蓝色的眼影在路灯下闪着荧光。他为她点上火,看她熟练地吐着烟圈。他猜她想敲竹杠,手已经摸到皮夹子了,她忽问他:“你属猪?”他怔了一下,想起刚才聊天时好像提过。她说她也属猪,又问:“你几月份的?”他让她先说。她说:“7月底。7月27日。”他又是一怔,回想刚才哪里说漏嘴了。她掏出身份证,在他面前一亮:“看你的表情,就知道我们是同一天生日。不想说就别说,老爷叔腼腆。”女孩提醒他留意信用卡,“建议你换芯片卡”。

  他依言改了密码。果然不出两天便收到银行的短信,提示他三次密码输错,卡被冻结。还是在异地。夜总会这种地方,鱼龙混杂,在角落装个摄像头,把你的密码记下来,再复制一张卡,分分钟的事。老爷叔不好生受小姑娘的恩,便又去了一趟夜总会,买了个最新款的iPhone(苹果手机)。他竟然看到她在角落里哭,眼泪落下来,面前茶几湿了一摊。“Lucy!”他叫她的英文名。她抬起头,睫毛膏化开,成了熊猫,涂着大红唇膏的作孽兮兮的熊猫,鼻头和嘴唇一样红。那天是7月27日。“我想我爸妈。”她哽咽着。他这才知道她是个孤儿,把iPhone递给她:“生日快乐!”两人买来蛋糕,上面插两根蜡烛,各人吹灭一根,为对方唱生日歌,一遍中文版一遍英文版。他从没想过会和一个陌生女孩一起过生日。他不作兴这些,平常最多也就是吃碗排骨面。“我也没有爸妈,”他安慰她,“这没什么,真的没什么。天塌不下来。”两人你一杯我一杯地喝酒。她喝醉了,吐得稀里哗啦。他替她收拾干净,轻拍她的背:“没事的,没事的——”她伏在他怀里,哭得像个孩子,眼泪鼻涕擦了他一身。

  “我对她没有别的意思,跟男女感情没关系。都是孤儿,大家抱团取暖。”

  吴显龙告诉赵辉,那女孩很聪明。“是大聪明,不是小聪明。到了我这个岁数,看得太多了。小聪明是棱角分明,把什么都放在脸上。大聪明反倒随和得多。她是个大气的女孩。这些年,我们偶尔见面,大多是短信联系。她叫我老爷叔。天底下的事情就是这么奇怪,认识一辈子,不见得彼此了解,有时候萍水相逢,竟能成为知己。”

  她不化妆的时候,很清秀,干干净净的模样。话不多,但比别人更能说到点子上,而且绝不让你难受。他有阵子以为她是薛宝钗一类的人,后来知道不是。她还是个孩子,懂事、善良是与生俱来的,境遇再不如意,也改变不了。这是他最欣赏她的地方。跟她做朋友很舒服。有首歌叫《小小的太阳》:“……你像一个小小的太阳,有一种温暖,总是让我将要冰冷的心,有地方取暖……”她之于他,便是如此。小小的彼此心照的忘年交。

  张行长那时还是副行长,对她是真爱,用他自己的话便是,“鬼迷心窍了”。她安排这人与吴显龙见面。她怎么说,他便怎么做。裙下不贰之臣。有阵子他竟想要离婚,被她劝住了。这些年,她与他保持着友好的若即若离的关系。他愿意为她做任何事。除了姓张的,女孩拿橡皮筋扎住的一捆名片,里面有的是吴显龙能派上用场的。她挑出来给他,与他一起筛选、商量。有时候她甚至比他看得还要清楚,大势、时局、眼下和未来——她与那些人说话的样子,分寸拿捏,连吴显龙也觉得吃惊。这小朋友是老天爷送来给他的。

  吴显龙卷起袖管,上臂文了一只棕色的猪头。

  “她也文了?”赵辉问。

  “对,”吴显龙点头,“是她提议的。我说我怕疼,她说没事,眼睛一闭牙一咬,就过了。结果她一边文一边尖叫,差点儿被人家踢出来。我说过,她还是个孩子。”

  二十九

  这半年来,陶无忌打心底里敬重苗彻,更生出几分感同身受。苗彻的想法,他竟能完全领悟到。苗彻做的事,他也不由自主跟着。嘴上不说,但心里拿定主意,要成为像苗彻那样的人。

  “其实也没有那么疼。主要是害怕。”

  胡悦向陶无忌介绍文身时的细节。先消毒,将图案线条转印到身上,再割线,将多余的颜色拭去,开始“打雾”,也就是上色,用排针刺入皮肤。这是最疼的。但真到这一步,其实也服帖了,被师傅骂得没脾气了,“不做就出去,又没人强迫你”,便只得忍着。最后点高光,上白色。大功告成。老爷叔在旁边也是脸色煞白,龇牙咧嘴。总算没叫出声,比她强些。在淮海路靠近思南路的一条小弄堂里。六七年前那里有不少小店,门面开在里头,很幽秘。都是朋友介绍来的生意。老板信佛,墙上贴着一章章手写的经书,字体各异,应该是不同人抄的。正中一朵石雕的莲花,坐在小池塘里,底下灯光打上来,有些端严的意思。店名也叫“莲”。

  两人结束后找了家酒吧,也是就近的。“古代人止痛都用酒。”老爷叔开玩笑。她喜欢和他这样坐着,喝酒、聊天。想说什么便说什么。想哭便哭,想笑便笑。从未有人给过她这种感觉。年纪也是个缘故。隔得远了,反倒生出些亲近来,长辈与小辈那种,还有景仰。老爷叔是当得起“景仰”这个词的。倘若没有他,她是要沉下去的。旁人眼里看着再怎么讨喜,自己心里明白,其实自己眼里的世界无趣到了极点。像走在悬崖边,眼一闭,便径直掉下去。也不觉得可惜的。是他撑起了她。或者说,是两人互相支撑。她伸出的手,被他抓得牢牢的。他说他的故事,她从中看到自己的影子,一丝一缕,再亲切不过的。他是她心中的那个“底”,厚实、可靠。几十亿人中,找不出第二个。是知己,更是亲人。

  “替他做事,其实也是替自己做事。我和老爷叔,是天底下最亲的人。”

  她瞥见陶无忌喝了口茶,神情虽不变,眉宇间却有些勉强。换了其他人,听得早跳起来了。他只是静静坐着。小朋友与老爷叔的传奇,她娓娓道来,像在说别人的事。告解不就是这样吗?只管述说,不带感情,好坏尽让对方去评。她头一回在陶无忌面前生出些促狭的快意,小陶啊小陶,也让你尝尝这滋味,听人叹苦,为人排解,一担子压在你肩头,看你如何是好。心里却叹口气,自这一日起,她与他便再也回不到从前了。好同学,好朋友,在此刻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。她给自己走了一步死棋。其实也是没法子。这些年,早料到会有这天。她说出来,或是他看出来,早早晚晚的事,躲不过的。

  “苏处的那个优盘,是我偷的。家元那几天情绪很差,我去他家陪他,溜到书房。保险箱密码是家元生日,试了两次就拿到了。这东西是老爷叔的硬伤,不能留着。”

  “你知道苏处是怎么死的吗?”停了停,陶无忌问。

  “是质问?”胡悦朝他看。

  “不是。是疑问。”陶无忌加上一句,“告解亭里的神父不会质问。”

  胡悦笑了一下,摇头,笑容有些涩然,为此刻的氛围更添上几分诡异。她拿过茶壶,为他续水:“车祸第二天,我陪老爷叔去签了个器官捐赠同意书,他说死后要把所有的器官都捐出来。我问他为什么,他说,积德。还有戴副总跳楼那次,他隔天就去了贵州郊区,一口气建了二十所希望小学,叫‘尚德小学’。你大概不知道,戴副总的名字就叫戴尚德。我说他,打一巴掌给个甜枣,如果天底下的事情都可以这么操作,那就没有‘作孽’一说了。我是倚小卖小,除了我,没人敢这么说他。老爷叔自己也讲过,全天下他只听我一个人的,我是阿姐,他是小弟。这自然是哄我开心,他若是早点儿结婚生子,只怕我比他孙女也大不了几岁。”

  “我们还是朋友吗?”结束时,她这么问他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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