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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三


  赵辉问他:“你猜我现在最想要什么?”陶无忌摇头。赵辉道:“以前我看过一个科幻电影,叫《时光之沙》,拿到装满时光之沙的瓶子,转一下开关,就能回到过去。”陶无忌问:“您最想回到哪个时间段?”赵辉怔了怔,一时竟回答不出。陶无忌道:“要真有这东西,我也想弄一个,回到从前我妈还没死的时候,看看她长什么模样。”赵辉停顿片刻,伸出手,在他头顶轻轻抚了一下:“可怜的孩子。”

  事后苗彻没问他,他也没提。中午吃饭时,二处的张处长说总部每年从各地抽人进京做汇总业务,已点名要了陶无忌。“小同志,你现在名气响得不得了。”苗彻先是不语,忽地迸出一句:“他是香饽饽,大家都要争。”陶无忌细辨这话,第一次觉得,苗彻竟是有些依赖自己的。下班时,苗彻头一个离开办公室。大家都心领神会。前阵子忙成狗,结果证明竟是一通白忙,身心俱疲,难不成还要加班?便也纷纷散了。陶无忌跟在苗彻身后,不远不近,隔开二十米。走到停车场,苗彻在车前停下,回头看他:“你也开车来的?”陶无忌吐一下舌头:“我的车还在4S店,开不出来。”苗彻看了他一会儿,打开车门坐进去:“上来!”陶无忌依言上了车,问他:“去哪儿?”苗彻笑笑,眼望前方:“反正不会送你回家。”

  “说出来你也许不信,就算晓慧不是他女儿,我也会帮他。他是个有信仰的人。我佩服他。”那晚,陶无忌这么对蒋芮道。他猜蒋芮不会信。果然,蒋芮笑笑:“少唱高调。像你这种高中就入党,一路学生干部做到底的朋友,高调唱得连自己都信以为真了。”陶无忌学程家元的口气:“白相得好,花腔女高音,调子又高又转。”蒋芮笑道:“没错。”停顿一下,陶无忌问他:“坐骨神经好些没?”蒋芮也停顿一下:“又来了,又来白相花腔女高音了。”两人都笑。笑声戛然而止,像墙上的钟摆那样机械而应景。

  不到半个月,那案子重被提上来。众人纳闷,苗彻前几日还是煨灶猫似的模样,每天晚来早退,甚至还有人猜他要放长假,烧烧香去去霉运什么的,谁知一下子便满血复活,神采奕奕。厚厚一沓审计报告,交至主任面前。“十一亿不可能从天上掉下来。”话里透着得意。主任朝他看,竟不知说什么好了,赞也不是贬也不是,半晌说了句:

  “——眼圈都和熊猫的一样黑了。”

  是陶无忌最先发现的,整整两个通宵,把分行这阵子所有的Case全部查了一遍。起初连苗彻都说不会:“换了你,到这步还敢再找S行吗?忒胆大包天了。”陶无忌有不同看法:“十一亿不是小数目,短期内找别的金融机构难度太大。他们不会舍近求远。”果然查到一笔,还是浦东支行,几周前给东园发展有限公司发放房地产开发贷款,一共十九亿。项目施工方为西康建筑工程有限公司。客户提供的工程合同金额为二十三亿。陶无忌上网查备案信息,发现该项目的实际备案金额只有九点五亿,相差一倍多。单位造价也远远高于市场同类项目水平。显然,这笔业务存在造假,融资方利用不实工程合同套取信贷资金。再查下去,东园公司和西康建筑公司都未做集团授信,从“企查查”和“启信宝”上看,表面也看不出与任何集团有关联。

  陶无忌利用S行的非现场审计系统编制了一个审计模型,发现这两家公司的通讯地址与显龙集团旗下另一公司的完全一致,登记的电话也是同一个。那笔融资是以工程款的名义划入H行,陶无忌托了一个在H行上班的同学,查出这笔资金不久便划回东园公司,然后转入显龙集团旗下公司在H行的账户。几经转手,最后又划入S行龙星公司账户,偿还了之前的十一亿。很显然,当初显龙集团拍下土地后,便将土地转让给东园公司,由东园公司去做房地产开发贷款,拿到融资后,再转入龙星公司。这招借鸡生蛋,也算做得隐蔽了,绕了几个弯,藏在百来个Case当中,金额大是大,但若不细看,漏过去也是分分秒秒的事。便是查到了,单看合同文件,也觉不出异样来。之前从未在公共网站上查过备案,一是想不到,二是也太费力。亏得陶无忌仔细,又勤勉,大海捞针,大胆假设小心求证,总算是没有错过。连苗彻也忍不住夸赞:“你小子,好像真的是个天才。”

  那晚两人共同将审计报告完成,已是凌晨,拉开窗帘,灰白的光影透进来,房间陡地换了色调。隔夜的空调,值此日夜交替之际,嗓音像拖拉机,散发着混浊又腻歪的气息。苗彻说:“我去冲个澡。”抽屉里竟然还有备用的衣服和毛巾。他问陶无忌:“你去不去?”陶无忌稍一迟疑:“内裤不换倒也算了,主要是没东西擦身。”苗彻哈的一笑:“少发嗲,我换下来的脏内裤,送给你擦身。”

  职工食堂对面就是浴室,跟厕所连着,平常很少有人光顾。水龙头一个个试过去,竟只有一间能用。一老一小背对背,屁股蹭来蹭去地洗澡。水流很小,地方又逼仄,这人身上的肥皂泡,很快又冲到那人身上,笑骂声不断。苗彻扯开喉咙,将那首《海阔天空》唱得沙哑而有气势:

  “……多少次迎着冷眼与嘲笑,从没有放弃过心中的理想……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,也会怕有一天会跌倒,背弃了理想……今天我,寒夜里看雪飘过,怀着冷却了的心窝漂远方……天空海阔,你与我,可会变?”

  水雾中,苗彻的身体随着歌曲节奏一顿一顿,脚踩地打拍子。狭小的空间因这歌声,竟有种别样的辽阔,拓出一条无形的路,上下左右地延展。隔得太近,陶无忌先是想笑,继而瞥见他闭着眼睛,唱得越发动情,到那句“天空海阔,你与我,可会变”,神情间不知是惆怅还是期待,一曲唱毕,嘴形兀自许久不变,老僧入定般。水滴落在他身上,仿佛也配合这氛围,密密延延,水汽升腾到半空,恰恰是脑袋与身体的接缝那里,似是脱了节,边界却又不怎么分明,有些挣扎的迷蒙景象,氤氲出几分悲壮来。

  “苗处,腹肌怎么只有一块?”

  “管好你自己,后面全是槽头肉,切下来可以炒一大盘。”苗彻回击。

  洗完澡,两人在支行附近的茶餐厅吃早饭。带着周身肥皂清香的两个男人,山青水绿,脸颊微红,兴致很好地点了肠粉、虾饺、叉烧包、马拉糕,还有双皮奶。两人端起有些混浊的、年份不明的普洱,碰了杯。苗彻问陶无忌:“你有没有觉得,我现在很开心?”陶无忌沉吟一下:“三分开心,七分安心。”苗彻翻个白眼:“少玩文字游戏。”陶无忌给他夹了一筷子肠粉,又拿起茶杯与他一碰,很郑重地说:“苗处,我敬您。”

  其实那天陶无忌没有把心里话说出来。他最想说的是——“我有点儿担心您”。不合适,太煞风景了。虽然后来事实证明,他的担心完全正确。但至少那刻,苗彻混合着亢奋和戚然的复杂情绪,被漏进桌角的几缕晨光凸显得异常醒目。他像个唠叨的老太婆,翻来覆去地对陶无忌说,他是多么热爱S行,热爱审计这工作:“我喜欢公平,还有干净。”陶无忌打趣:“所以单位里会放一套换洗衣服?”他摇头:“两码事。”停顿一下,忽又说到赵辉,“其实他——”带着怅然和惋惜,叹息声戛然而止,“算了,不提了。”

  审计报告送上去的第二天,苗彻被叫到主任办公室。他有心理准备,挨骂、劝退,甚至讨打都有可能。谁知竟不是。主任把一张照片递过来——他与老王并坐着喝酒,桌边一瓶茅台,看神色,两人都有个七八分醉。苗彻先是惊得说不出话来,盯着照片足有十来秒。电光石火,又是细雨斜风。随即便想通了,还笑了笑。一颗心直落到底,像被人用棒子死死抵住,从下往上。那人的脸瞧不甚清,只是个轮廓,五官隐在幽暗处,叫他“兄弟”,声音仿佛从很空旷的地方发出,隐隐回荡。——苗彻怔怔的,忍不住又笑,摇头。

  主任问他:“几时的事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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