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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一


  “小的不提,挑最大的!”苗彻道。

  陶无忌清了清喉咙:“前年,厦门分行以新型财务顾问服务形式,给一家跨区域的钢材公司销售私募股权投资基金,还以工会名义组织行内员工参与购买。今年初,该客户资金链断裂,导致基金出现兑付风险,分行在未报总行审批的情况下,违规向该客户的四个关联企业发放贷款,承接兑付资金缺口,不仅兑付本金,还按照募集方案足额兑付预期的高收益——”

  “很好嘛,有钱大家赚。”苗彻哼了一声,又问,“金额多少?”

  “八亿。”

  苗彻怔了怔,一时竟说不出话来,随即又笑笑,走到一边,拿出烟,问他:“抽不抽?”陶无忌摇头。他便自己叼上,点火,连吸几口,烟圈一股脑儿吐出来,有些仓促,身体微微前倾。房间里没有烟灰缸,他打开窗,烟灰径直往下弹。很快一支烟抽完,人依然不动。发呆。陶无忌也不动。两人沉默了一会儿。苗彻转过身:

  “昨晚我喝醉了,有没有吐?”

  “没。”

  “说醉话了?”

  “嗯。”

  “说了什么?”

  陶无忌停顿一下:“——听不清,只知道您一直在骂人,用上海话。”

  “捺娘的老。”

  陶无忌又是一顿:“——没错。”

  苗彻朝他看,猜他没说实话。除了骂人,昨晚那个醉鬼应该还点名道姓,把话说得剥皮拆骨。或许还不止一个名字。他回忆当时的情绪,与其说是愤怒,倒不如说是伤心,或者说是想不通。当年他进审计部后出的第一趟差,就是厦门。当时那处长还在柜面工作,因为没背景,大学毕业后当了五六年操作员,很颓丧,因为人员不够,被派来打下手、跑腿。苗彻最年轻,也是被人使唤的角色。两人便在那次有了些交情,私底下谈抱负,也发牢骚,互相鼓劲。

  次年,那人也调到了审计部,被派来上海审计部交流半年,那阵子与苗彻朝夕相处,白天上班,晚上一起喝酒。银行里新闻多,审计部更是新闻中心,不管是内部消化,还是外部流传,讲起来都是故事。两人脾性相近,说话也一样无遮无拦,酒喝得愈多,骂人愈酣畅淋漓,总结下来便是三个字:看不惯。一腔热血无处释放,恨不得像哪吒那样赤膊上阵,乾坤圈在东海里狠狠搅上几搅才好。拨乱反正,还我光风霁月。这些年,不是他来上海,就是苗彻去厦门,隔一阵总要碰个头。各自进步,副科、正科、副处、正处。见面聊天到底不像年轻时那么放肆,但锐气还在。这处长很能干,做事又有扑心,年底通报各分部情况,他的名字是常见的,办了好几桩大案。这次来厦门前,主任找苗彻谈话,意思很清楚:谨慎处理,大局为重。

  苗彻其实也早听到风声,厦门的情况有些复杂。行李刚放下,老朋友便来邀酒。苗彻存着些希望,想,也许只是叙旧。——到底不是。那处长历练这些年,愈加能说会道,真真假假,把话颠过来倒过去,形散神不散,酒到位,情分到位,意思也到位。苗彻醉得快,倒可惜了那瓶陈年茅台,牛嚼牡丹了。瞥见那处长的嘴一直在动,到后来声音竟似完全听不进去了。忽想起当年与他并肩坐在小饭馆里的情形,背景音乐是Beyond的《海阔天空》:“……多少次迎着冷眼与嘲笑,从没有放弃过心中的理想……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,也会怕有一天会跌倒,背弃了理想……”眼前有叠影,一会儿是他,一会儿又成了赵辉,还有薛致远、苏见仁。手凭空挥着,像是要抓住什么东西,又像要打人。处长送他回去时,递过来一个袋子。他没拿,对方硬塞在他手里。“朋友一点儿心意,别多想。”到底是醉了,也忘了后头怎样。次日早上醒来,睡在隔壁房间。看手机,那朋友半夜发来一条消息:“老兄,何必呢?”

  “我手机,你动过?”苗彻问陶无忌。

  “打了好几遍。半夜三更。”有些答非所问。

  “东西也是你退回去的?”

  “嗯。”

  “据说态度还不大友好?”

  “主要是太晚了,一开门,莫名其妙就把袋子塞过来。”陶无忌停了停,“——只开了一条缝,我在门后,他没看见我。”

  “然后呢,你就门一关?”

  “听得出,您酒喝得不太愉快。否则我就收下了。”

  苗彻朝他看了一会儿,嘿的一声:“少给我卖乖。”

  “不是卖乖,”陶无忌看着地下,“本来想告诉他,您在隔壁,可怕您不高兴。我也想过,现在这么做,您可能也会不高兴。但没办法,只能赌一把。凭直觉,我猜自己没做错。您那天说很不喜欢我,说实话,我也不怎么喜欢您。但再不喜欢,在部里待了这几个月,必须承认,您是一位好审计。部里不管是谁,大的小的,鸽派还是鹰派,提到您都要跷起大拇指,说您是码子……”

  “模子(方言,意为正义之士)!”苗彻又好气又好笑,“听不懂就少瞎说。”

  “那东西,连我都觉得是烫手山芋,更何况是您?”陶无忌停了停,“——反正我人在这儿,要是真的做错了,您就把我交出去,全推在我身上好了。”

  苗彻剜他一眼,不说话,又点上一支烟,转向窗外,沉吟着,似笑非笑:“这种案子,本来应该是皆大欢喜,你好我好大家好,”烟叼在嘴里,听着含混不清,“——你挡了大家的财路。出差没津贴,现在连加班调休也取消了,大家出来都是一肚皮怨气。弄块金币赚点儿小菜铜钿,多好。”

  陶无忌不动:“您要是真的介意——您那块我赔。”

  “你赔?”苗彻哈的一声,似是觉得好笑,打开抽屉,又拿出那块金币,推过来,“看清楚。”

  陶无忌仔细打量,发现金币中央竟嵌了一粒钻石,与普通金币不同,应该是专门定制的。盒子里有证书,上写着千足金,重一盎司,钻石净度VS,D色,一克拉——他不觉吃了一惊,朝苗彻看去。苗彻面无表情,忽地把烟狠狠掐灭。

  “陶无忌!”他瞬间拔高音量叫了声,吓了陶无忌一跳。不待陶天忌反应,苗彻径直说下去:“你刚才汇报的那些,明天开会能不能再说一遍?”

  陶无忌稍一停顿,点头:“能。”

  “我提醒你,审计不见得是查得越严越彻底,就越讨人喜欢,明白吗?你一番慷慨陈词,面儿上出尽风头,事后也许会给你惹来无穷的麻烦,甚至被踢出审计部也有可能。你考虑清楚再回答我。”

  “不用考虑,”陶无忌道,“于公,我应该这么做;于私,为了苗处您,我也会这么做。”

  “又来这套。我说过,少在我面前卖乖,不管是硬噱头还是软佻皮,对我统统不管用。——晚饭后再来一趟,把问题好好顺一遍。道高一尺魔高一丈,人家也不会洗干净屁股等着你去查。”苗彻说完,整个人向椅背靠去,目光瞟过陶无忌,有些嘲弄地说,“实话告诉你,这次你里外不是人,我吃定你了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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