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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一


  “这女人在笑话我。”趁周琳去卫生间,薛致远向赵辉说明,“上礼拜陪她去看电影,结果忘带皮夹子,看电影都是她埋的单。”赵辉哦的一声。“还有吃夜宵,也是她开销,”薛致远说,“烤串加啤酒,总共一百块钱不到。吃完就跟我哭穷,说去掉房租水电煤开销,皮夹子里就剩下两张老人头,要坚持到月底。”赵辉好奇:“是在豁翎子吗?”薛致远叹道:“还是只彩色翎子。一边哭穷,一边掏出两百块,到旁边商场买了盒巧克力给我。空皮夹子甩给我,说这下连明天都过不下去了。”赵辉笑笑:“果然是彩色翎子——莫非是今天开来的那辆新车?”薛致远摇头:“一盒破巧克力换一辆进口车,这女人竹杠敲得叫响。”

  隔天,分行便签了致远信托的一个融资项目。薛致远动作也是快,在酒桌上才露了个意思,立时便现开销,分秒也不耽搁。照例是借壳融资,数目是两亿,为期一年半。薛致远也不讳言,钱是用在某地方政府融资平台。赵辉“违规”两字在嘴里转了几个圈,到底没说出口。吴显龙上次那个项目,照理每隔一阵就要把还款打进监管账户,那边资金还没回笼呢,哪里兑付得了?每次都是薛致远想办法垫资,或多或少,总不致太难看。“自己人,一荣俱荣,一损俱损——”他把话往亲近里带,赵辉还不好十分撇清。

  新副总那事,薛致远事先征求过他的意见:“你要是say no(说不),我就打住。”赵辉没吭声。“那人是只疯狗,一不留神,早晚被他咬一口。”薛致远撺掇。放在过去,赵辉自是不理,但这次到底是有些怕了,心有余悸,不说好,也不说不好,等于是默许了。只是一条,万万不能动粗。薛致远得了令,没几日便办妥了。手段已是前所未有地文雅了。电视台那边也是托了人,上海滩高级饭店多得是,挑这家不挑那家,也是要动些脑筋的。总体来说还算顺利。倒是赵辉上任比想象中还要快许多。“主要是你人品好,一点儿办法也没有。”薛致远得意扬扬。赵辉知道他的心思。这步棋是双赢,但长远来看,姓薛的更得利。

  庆功宴那晚,赵辉喝了点儿酒,不能开车。薛致远让钱斌送他回去。到家后,钱斌放下一瓶啸鹰赤霞珠:“美国朋友送的,薛总让我带一瓶给您。”钱斌这阵调到总经办当助理,用薛致远的话说:“这小子没学历没能力,饭桶一个,放到哪里都不成,又不能赶他走,只好贴身跟着,不指望他办事,别闯祸就行了。”——话虽如此,到底不致一无是处。老实有老实的好处,胆小、嘴紧、听话。加上那层关系,虽说不尴不尬,但总比旁人要亲近几分。身边是要放个这样的人。老薛从不做让自己吃亏的事。

  赵辉让他把酒拿走:“我在家不喝酒。你自己留着,跟薛总就说我收下了。”

  “这怎么行?”他道,“您不喝,送人也行。”

  “有女朋友了没?”赵辉问他。

  “嗯。”他点头。

  赵辉朝他看,夜有些深了,想叫他快点儿回去,嘴一张,却成了“要不要吃杯茶”。钱斌停顿一下:“好的。”不等赵辉忙碌,自己到厨房拿杯子倒了水:“晚上不喝茶,白开水就好。”在沙发上坐下,与赵辉隔开一个位置,有些拘束地喝水。赵辉又问:“要不要吃点心?”他道:“肚子还是饱的。”赵辉瞥见他拿杯子的手,手背上青筋盘踞,倒不似娇生惯养的那种。想起师母有次感慨:“这孩子其实挺可怜——”师母这话应该是站在老师的角度说的。那样境况出生的孩子,便是亲骨肉,也会觉得别扭。七弯八绕的情绪,线头似的缠住、打结,亲情被夹在里面,见不得光,时间一长便淡了。赵辉每次见到这青年,都忍不住想跟他聊几句,念头一起,又被自己掐断了。以什么立场?又能说些什么呢?换了老师在世,只怕贴心贴肺的话也很难有机会说。他养父养母倒真是好人呢,没瞒他,据实相告,亲生父亲、私生子那段。但也难讲,倘若真瞒着,只怕这青年还活得自在些。看着也不是什么很有男子气的豁达个性。

  “去年这个时候,我陪老师去了趟海宁。”赵辉忽道。

  青年手一抖,杯子没拿稳,晃出几滴水来。

  “老师的老家在海宁,盐官。”赵辉停了停,“他说他十几年没回老家了,虽然那边没什么亲人,但临老了还是想回去一趟,怕以后没机会。”

  青年沉默着。

  “老师是好人。”赵辉说完这句,心头酸了一下。深夜里被什么情绪带累着,竟有些感触了。嘴角向上撇去,凭空做出微笑的表情,看着倒古怪了。青年朝他看,应该也是尴尬,还有些慌乱,没话找话,顺势来了句:“赵总也是好人。”

  赵辉不语,手举起来,在半空中摇了摇,忽地有些倦意,酒劲也是一阵一阵的。

  “回去吧。”他道,见青年站起来,又加上一句,“以后别叫我赵总,叫——”想说叫“叔叔”,辈分似乎不对,叫“哥”也不合适,想了一圈,放弃了,“还是叫赵总吧。”挤出个苦笑。到底是醉了,脑子比嘴慢半拍。刚才留客也是,那样突如其来,脸上又郑重,吓得人家连拒绝也不敢,小媳妇似的坐着,双腿并拢,端茶像端个手榴弹。赵辉心里叹了口气,对这人又生出些怜惜来。

  次日早上,赵辉停车时遇见苗彻。到分行后,两人见面机会不少,一个二十五楼,一个三十九楼,每次远远看见,便各自岔开,或是打个电话系个鞋带什么的,动作上慢半拍,做出错过的假象。实在躲不过,也不多话,点个头寒暄两句——完全是普通同事的架势了。调令下来那天,电话和短信雪花似的,熟的,不熟的,半熟半生的,纷纷表示祝贺。唯独没有苗彻和苏见仁的。苏见仁还好些,本来谈不上多么亲密,便是遗憾也有限。苗彻就不同了,亲得不能再亲的朋友,二三十年的好兄弟,突然间就形同陌路。比起伤心,更像是不习惯,仿佛缺了什么,节奏生生被打乱了。还不好明说。骂人的,讨骂的,都处于不清不爽的位置。摆不上台面。真正是有些窝囊的。以苗彻的个性,这样一声不吭更可怕,连个机会也不给你,完全不留余地了。

  赵辉锁好车门,迎上去。那边应该也是看见了,慢慢踱过来,点头:“早。”眼神含混过去,隔开半个人的距离,一前一后。

  “老赵。”苗彻冷不丁叫了声。赵辉停下,回过头。苗彻走近:“晚上到我家吃饭?”赵辉怔了怔,不及反应,嘴上已经先答应了:“好啊。”

  “庆祝庆祝。”苗彻加上一句。

  “庆祝啥?3月12号,植树节吗?”赵辉说完有些后悔,玩笑开得莫名其妙。

  苗彻嘿的一声:“我表舅妈的大姑姐的妯娌今天生日。”

  “哟,那是要庆祝。蛋糕我买。”赵辉接上。

  晚饭叫的外卖,附近川菜馆的四菜一汤,也不另外装碗,依旧放在一次性盒子里。赵辉道:“其实倒不如在外面吃,还方便些。”苗彻回答:“外面人多。”赵辉揣摩这话的意思,是说万一两个老家伙吃着吃着打起来,在外面下不了台,便也顺着他:“不该叫川菜,容易上火。”苗彻打开冰箱,两手抠着四瓶啤酒出来,再拿一排冰块放在旁边:“不怕——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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