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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昌,多陪姐姐散心。”

  “姐,你最好到敝公司任职,做个接待员什么的,每天忙足八小时,包你神清气朗。”

  文晶悻悻然结账。

  文昌看看姐姐,心中只觉诡异:明明是一个年轻女子,举止口吻却老练浮滑象中年人,仿佛大意灵魂,走错躯壳,叫人毛骨悚然。

  “姐,你肯定不是拉过脸皮?”

  文晶答:“化妆师说,矫形,只得一个样子,人久生厌,可是化妆,天天可以换造型,胜过多多。”

  “我仍然不信这会是化妆。”

  “你到我家来,我洗掉化妆给你看。”

  “那么快卸妆?多可惜。”

  “那班姐妹淘已经见过,赞叹不已,都问我要化妆师姓名地址。”今日目的已经达到。

  文晶把手臂伸进妹妹臂弯。

  回到半山家中,佣人又捧出咖啡蛋糕,难怪大姐腹部象一只小西瓜,怎样都减不掉。

  文昌喃喃说:“沙发地毯又换掉了。”

  老佣人三姨笑说:“只得我未换罢了。”

  文晶说:“不知多少人想挖角。”

  三姨说:“太太对我好,我不走了。”

  文晶把文昌带到房里,走进近两百平口尺的明亮精致的卫生间。

  “看我卸妆。”她说。

  只见文晶取出一保很普通的塑胶罐,打开,里边装着一般面霜。

  文昌自姐姐手中取过面霜,用指尖醮了一点,放到鼻端,轻轻闻一下,还记得化学科老师说过,可疑物品,切勿大力索进鼻孔。

  可是那面霜无色无嗅,文昌不禁失望。

  文晶正想示范卸妆,大门有人声,接着脚步接近,三姨跟着进来,“太太与文小姐在房里。”

  文昌知道这是她姐夫杨光回来了,文晶也是一呆,丈夫已多日未返,这次忽然出现,有什么事?

  只见他走进服装间三姨替他收拾所有白衬衫。

  他靠在门框上,背着光,看牢姐妹俩。

  文昌也瞪着他,三人不发一言。

  三姨把行李包交给他,他接过,这才说:“阿昌你多坐一会。”

  他走到门口,又转头问:“这位小姐是谁?好面熟。”

  杨光不认得老妻!

  他转身轻轻离去。

  他一走,文晶爆出疯狂笑声,哈哈哈啊哈啊嘻嘻嘻。

  她好久没有觉得这样好笑,弯下腰,笑得肚痛,一边喘气说:“他不认得我,十年老夫老妻,他不认得我!”

  文昌觉得姐姐笑声可怖,掩住她的嘴,叫佣人斟热茶进来,文晶喝了两口,才缓缓镇定。

  嘴里还喃喃说:“其实我们何尝认识过对方。”

  感慨尽了,她示范卸妆。

  文昌取出摄像手提电话,把过程拍摄下来。

  只见文晶用化妆棉蘸了一圈面霜,自额角抹起,轻轻一揩,文晶的发线立刻后退,露出腊黄的额角。

  文昌走进,仔细看她另一边发角,原来新发线是精心一条条绘画上去。

  文昌发默愣,姐姐的面孔是一幅画布 ,化妆师是画家,全幅画是Trompe L'Oeil,法文指“愚弄双眼”。

  这个字读“trum ploy”,文昌市美术课学生,当然知道来龙去脉,可是那化妆师画工竟然如此高超,倒也惊人。

  只见姐姐把化妆依依不舍一小撮一小撮抹掉,露出原形——一个憔悴的中年妇女。

  化妆棉上五颜六色,混沌一片,整个卸装过程约二十分钟,文昌凝视,眼睛也不眨一下。

  太神奇了。

  她把用脏的化妆棉载入透明塑袋。

  “化妆师叫什么名字?”

  文晶得意洋洋,“不告诉你。”

  “我自己也找得到这个人。”

  “是吗,”文晶又笑,“你尽管试试看。”

  文昌看看手表,“我真得回公司去了。”

  “我叫司机送你。”

  文昌回到工作室,直忙到晚上九点多。

  她抬起头,发觉同时冯长意竟还没走。

  她说:“长意,你在苏邦做过一年交换生,说一说,Trompe L'oeil是怎么一回事。”

  冯长意缓缓走近,他手中握住两颗大理石卵,“你看。”

  文昌接过,发觉石卵轻若无物,根本是一圈纸,做成石块模样,上边精心描上大理石特有纹路,故此,看上去,同大理石卵一般,双眼觉到愚弄。

  冯长意缓缓说:“这是最简单的愚眼美术,你所见到的,并不是真相。”

  文昌接上去:“是幻觉。”

  “公元前四百年已有这种美术,甚受希腊与罗马人欢迎;他们在一面大墙壁画上透视角度,自近至远准确的一列柱子,使人觉得大堂无穷无尽,后来,舞台与电影布景都采用这种方式:画一扇窗户,外边鸟语花香,不过,画工粗糙,观众一眼即知是衬景。”

  “这种技巧是怎么开始的呢?”

  冯长意答:“为着节省材料费用。”

  “我见过教堂天顶,往往画成蓝天白云,一片苍穹模样,肥胖可爱的小天使自那里张望世人。”

  冯长意含笑,“各人头上一片天,过头三尺有神明。”

  “你可见过愚眼术画在脸上?”

  冯长意一怔:“许多化妆师画烂脸栩栩如生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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